【番外:IF-翎落】

  【番外:IF-翎落】
  熬了一个通宵的宋景行在熹微晨光中睁开眼,被办公室玻璃的反光刺得微微眯了眯眼。
  他今年二十叁岁,但已经是平城重案队的副队长。当时大学临近毕业时,宋景行选择了到父母所在的平城实习,能力和背景都硬,自然一路顺风顺水。
  “小宋,又在这睡的啊。”队长推门走进来,看到躺在沙发上的宋景行后笑了笑,把买来的黑咖啡放到他桌上。
  “......王队。”宋景行坐起身,揉着酸痛的脖子和他打了个招呼。
  “有进展吗?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“你要多注意身体,别仗着年纪轻就太拼。”王队长叹了口气,“对了,今早听羊都那的同志说,那起查了好多年的拐卖案,有结果了。”
  宋景行的脑子瞬间清醒:“......彭家辉?”
  “嗯,是他。上面说是案情重大,移交我们处理。”王队坐下,一边吃包子一边说,“......五条人命,叁个小孩,真该死啊。”
  “......能让我看看吗?”
  宋景接过手机。羊都那边的同志发来的是语音,王队长给它们都转了文字。对面的普通话不怎么标准,转换时出了很多错误。
  但是宋景行还是看明白了。
  “但是被留下来的那个叫白露的孩子也没活下来,法医说她大概是一年前被杀害的。我们去晚了一步。”
  他无法形容心里那种瞬间变得空落落的感觉。
  “我记得你以前说,这个小孩是你小时候一个小区的。”王队拍拍他的肩膀,“我们工作的目的就是减少这种遗憾,给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一个公道。小宋,别灰心。”
  “我明白。”宋景行安静了半晌,说。
  后续“3·27特大拐卖人口案”交给了重案队处理。逃窜多年的彭家辉被找到,是因为一件非常荒唐的事情。他和村里一个孕妇偷情时发生了争执,彭家辉气不过,踢了一脚她,没想到把人踢到了流产。妇女的原配丈夫气不过,奈何个头只有一米六几,打不过彭家辉,于是灵机一动想去山下买把大砍刀杀了他。卖刀的店主觉得原配丈夫在店里挑刀时神色不对,夜里翻来覆去,第二天还是报了警。镇里的警察上山进村一查,没想到牵出了彭家辉拐卖儿童的事情。
  那个也已经忘记自己真名叫做“白露”的女孩,为警察留下了许多关键线索。她的床头紧贴着墙壁,警察挪开后发现她将床头遮掩着的墙壁部分挖空了一小块,往小洞里面塞进去了一张纸条。警方顺着纸条上写的,找到了她埋起来的本子。
  本子记录着彭家辉埋孔小兰尸体的地点和时间,也有一些关于真正的乌山和另外两个被拐儿童之死的模糊记述。
  也许她知道自己在彭家辉手底活不了多久,所以选择了为后来的人留下证据。
  宋景行难以想象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记录下这些的。
  对于白露,彭家辉始终保持沉默。这个人的品性令人发指,说他没有伤害白露,警方是不怎么相信的。以案件的恶劣程度,彭家辉自己也清楚即使在白露这件事上隐瞒也难免一死。但不知为何,他始终没有招供自己殴打或性侵过她,对她的死亡也缄口不言。
  和白露那始终没有出现的家人一样,村里人对她也是谈之色变,仿佛她是什么瘟神一般。没有人愿意提供证言证明彭家辉曾伤害过白露,时隔太久,警方也找不到物证。由于证据不足,这方面的罪终究是没有定下来。
  证据确凿,彭家辉没有上诉。案情复杂,涉及人数众多,审了又审,判决结果下来已经是叁年后。彭家辉死刑执行的第二天,王队和宋景行说:“今天受害者的遗体会一起去火化,你要去吗?”
  宋景行点了点头。
  哭声。另外两个被拐儿童的家人,乌山的堂姐,孔小兰的小姨妈......唯独不见白露的家人。
  “白露的爸爸心衰,去世了。她妈妈骨癌,现在人还在羊都ICU抢救。”王队低声说,“不过,好歹是签了字,让她能火化,入土为安。”
  见宋景行一直沉默不语,王队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走了,小宋。墓园那边的人有事耽搁了,应该明天来拿她的骨灰。”
  “......我送她去墓园吧。”宋景行沉默了一会,生硬地补充,“顺路。”
  他撑开黑伞,从工作人员那里接过骨灰盒,毫不避讳地将它放到了自己的副座。夏日日光强烈,往郊区的路有点堵。宋景行的手心出了点汗,他打开车窗,看向那个盒子。
  骨灰盒上连一张照片都没有。宋景行不知道她长什么样。
  如果她还活着,今年已经二十岁了。也许她已经上了大学,交到了许多朋友,找到了喜欢的事业。她也许会成为老师,成为会计,成为什么公司的职员,未来还会成为什么人的妻子或母亲......但一切如同脱轨的火车,因为死亡戛然而止。
  如果他那时候选择了去羊都,结果会不会不一样?
  “......白露,抱歉。”
  过往经手的案件中,不是没有类似的遗憾。但宋景行不知为何觉得她的死亡像是一记重锤,将某种可能碾为碎粉,变作缈缈尘烟。
  他将骨灰交予墓园的工作人员。夏日,暮色四合。蝉声在一片薄红中化作强烈的耳鸣,宋景行久久伫立。
  暑气散去,归来。一年,又一年。
  宋景行叁十岁那一年的冬天,接到了儿时玩伴孟道生的电话。他不是热络于交际的人,人际关系能否维持往往取决于对方的努力,因此总会失去许多旧日之人的音讯。开始工作后,他和孟道生、纪寒的友谊算是靠着孟道生勉强维系着。
  夜晚,大排档的包间。两个男人坐着,一个为了防止突发情况需要时刻保持清醒,一个修道,都不喝酒。
  “怎么突然联系我?你不一直在......”隔壁包间划拳的喧闹声里,宋景行斟酌着用词,“云游?”
  “是啊。我都走到西北去了,被我妈一个电话叫回来了。”孟道生托腮,手指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子,“她说,叫我去羊都看看老纪。”
  “纪寒?”
  “嗯。”孟道生说,看着宋景行,“你也好几年没他消息了吧?这小子出去留学后就没回过国。”
  “是,他怎么了。”
  孟道生点了点自己的脑袋:“出了点精神problem。”
  “抑郁?”
  “是洁癖。他洁癖严重到一天叫穿防护服的家政上门叁次。吃什么都觉得脏,又吐又反胃。水都得喝蒸馏的。”孟道生说着说着变得有点气,“明明都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了,这鸟人还非继续上班,差点把自己上挂了。开着会的时候突然昏迷过去,被私人医生通知了他爸妈。上个月被勒令回国休息调理了。”
  “看来他爸妈是希望你帮忙看看。”
  “我是能帮,但老纪他自己不想好。他就想折磨自己。”孟道生说,“还是心病。我倒是试着和他话聊了,但你想想他那脾气,能听我的吗?别说右耳朵出了,左耳朵都进不去。”
  宋景行微微笑了笑,没接话。
  “老宋,你后天有时间没,请假和我一起去趟羊都看看他?”
  “春节假期吧,我那时候申请下。”
  “喂,别啊。你当我闲人啊!那时候我没时间。就后天。”
  “这几天真走不开,忙——”
  宋景行说着,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猛地抬眼看向孟道生。
  “......后天,不去也行,你请假在家。”孟道生故作轻松,放在桌上的手却握紧了,“别倔,老宋。”
  推杯换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灌进小小的包间。宋景行沉默了很久,说:“我得去。我是副队长。这是我的责任。”
  孟道生看着他的眼睛,知道他心意己决:“那陪我喝杯吧。我都好多年没沾酒了。”
  话是这么说,酒都进了宋景行的杯子。宋景行有些无奈:“不是说我陪你?”
  “是啊,我负责看,你负责喝。”孟道生笑笑,难掩低落,“你这人性子闷,老头似的。要是连我都醉了,还有谁能来送你呢,老宋?”
  孟道生知道,人各有命,他干涉不了。把宋景行送到家门口后,他插着兜,走在平城的冬夜。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他嘴里零零碎碎地念着:“举头叁尺......决有神明......趋吉避凶......断然由——”
  他还是......救不了。
  ——“我市重案队队长宋景行于21日下午开展的行动中英勇殉职。据悉,为保护几名人质,他舍身——”
  “妈的。”
  孟道生起身拔掉电视的电源,骂了一声,不管桌上吃了一半的面,就这么离开了。
  天气很冷,郊区比市区还低上一两度。他拉上羽绒服的拉链,看了眼对面的墓园,抱怨起对方那草率的遗嘱。
  “神经病,非埋这。风水多烂。”
  嘴上这么说着,他还是迈步走了进去。
  “老宋,你这辈子,真不自由。”
  纪寒和宋景行的清醒完完全全是两种清醒。纪寒知道自己的心病在哪,他知道自己心理某些方面不健全,他也没那么幸运地遇到一个能死死握住他的手拉他一把的人,所以他选择了孤独,选择不去爱。宋景行呢......他对那个未婚妻难道真有多少感情?“正义”“孝顺”“奉献”这些词完完全全规训了他,他克制自己,不允许自己的做出违背公序良俗的事,始终没有遇到一个发现本心的机会,也没碰见一个真怜惜他付出的人。
  孟道生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墓碑。他的脚步在一处停下。
  白露,16。
  他盯着那没有照片的朴素墓碑,怪异的感觉在他心里蔓延开。
  “白露......”他念了念这个名字,站了很久。
  “别管我!你才不是我姑姑!”
  一声怒吼打破了孟道生的沉思。他看向发出声音的那个少年,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只伤痕累累的野兽。
  “魏成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!他又不是你亲生父亲!死了一年了你还是念念不忘!黎朔,你看看你被他害成了什么样子!辍学打工、打架斗殴!你能成什么事?到最后不还是得乖乖听我的话?”
  孟道生认识那个训他的女人,黎莲。她在商圈里是出了名的手段毒辣。
  少年冷笑:“关你屁事,你那破钱鬼才稀罕!”
  索然无味的纠纷。孟道生转身,将争吵的声音抛在身后,走出了墓园,打了辆出租回家。
  夜有些深,路上没那么多车。孟道生忙了一天,正合着眼休息,又被开道的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吵醒。
  “嚯,这车牌。是解放军总医院的啊。”司机顺口说了句,“可别是哪个大人物......”
  出事的倒不是大人物,是大人物的心头肉。打开屋子灯的孟道生手机弹出几条消息,来自他某个医阀世家的朋友。对方说那位林姓副主席唯一的亲孙子,服药自杀了。
  “说是抑郁了很多年,但身份放在那,抗抑郁药和心理咨询都搞不了。啧啧,幸亏留了个后。”
  “幸亏”。这用词让孟道生冷笑了下。
  “当心你的嘴。”他提醒,“需要封锁消息的事,你管不住嘴,被抓出来还要拉我下水。”
  对方讪笑着说着“就告诉你了”便挂断了电话。
  此时已经是十一点,对于遵循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”规律的孟道生来说是个很晚的时间。但今天他睡意全无,点了根烟,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夜晚的平城。
  从大学毕业后的这些年,孟道生抛去了身份和财产,隐姓埋名四处云游,去了很多道观和寺庙,也过了许多风餐露宿的日子。他和偶然遇见的同样来云游的武当老道长一起在山峰上打过太极,嘲笑过那些学了点六壬紫薇就开始指点别人的中二病;有被他治好了病的农民给他下跪磕头,他也曾被一个不知道他身份的富商“请”过去又赶出来。经历了更多生离死别、世事无常,假洒脱变成了真洒脱,他已经不是那个被奶奶的去世困住的小毛孩——可他感到了无意趣。
  孟道生曾经执着于见识更多新的事物,但现在他觉得人世显得无趣,什么说白了都是“道”。他心里没有什么羁绊,来去如风,固然自由随性,但随着年纪见长,朋友离去,家人衰老......曾经他对于爱嗤之以鼻,但现在他居然确实因为没有爱而心生孤独。
  “哈。我总笑你俩不自由。”孟道生笑笑,吐了口烟,白色的烟雾朦胧了他的面庞,“......我也,终究不自由......”
  孑然一身的孟道生站立在高楼间,发现平城一月的这个冬夜开始飘雪。他注视着纷纷扬扬的雪花,觉得它们像是四散洁白翎羽,零落在天涯。

上一章目录+书签下一章